第八七六章 大政变之序章(下)-《官居一品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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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积重难返。”宋之问小声嘟囔了一句。

    “这是一方面原因,”高拱恢复了他杀伐决断的刚明,捋着胡须道:“但最重要的一条,是君道不明。当年海瑞上《治安疏》,开篇名义,便说是为了‘正君道,明臣职’。这句话让人茅塞顿开,一个国家要想政治清明,不仅要为臣者循臣道,还要为君者行君道,只有君臣合道,才能上下一心,不被小人钻了空子。甚至老夫窃以为,国有妖孽作祟,被阉寺窃取权柄,大都是君道出了问题!”

    这种话,在这个天地君亲师的年代,可谓是耸人听闻了。要不是阳明心学传播多年,不管是不是王学门人,大都沾染了些‘我心为主,不拘礼法’的习气,怕是三个学生要坐立不安了。但现在也只能是缄口听着,没一个敢接腔的。

    高拱并没有察觉到,三位门生已经产生了心悸,兀自在那里大感慨道:“如今新君固然天资聪颖,但不过冲龄,又深居九重,见识尚浅,一时也不能明辨是非。这正乃君道不明之际,这既是天下的不幸,却又是天下的大幸。只要我们这些顾命大臣,科道言官,一方面克尽职责,悉心教导,凡有圣上不明事体,放旨有乖于律令者,正词直谏,以裨益政教。另一方面,把权力从阉寺手里收回,直到皇上亲政,自然就没有宦官乱政的空间。”说着他看一眼韩楫道:“你方才说到点上去了,司礼监只是为皇上传递文书,照圣意批朱的书办而已,现在皇上尚且不能亲政,岂能由着他们胡作非为?所以我们第一要做的,就是把批红的权力,从司礼监收回来!冯保没了批朱的权力,还不就是砧板上的肉了?”

    “可是一切奏章都要经过司礼监,现在皇上还小,都是冯保批红!”雒遵转不过这个弯来,道:“”

    “老夫自有主意。”高拱已经成竹在胸了,冷冷一笑道:“想跟我斗法,他还嫩了点!”

    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政变正急剧的酝酿之中,沈默却在这个节骨眼上暂离了漩涡中心。新君登基的第二天,他便奉旨前往昌平,视察大行皇帝的陵寝工程。中国自古就有‘宰相修陵’的惯例,这是一种荣誉和责任,本应该高拱来担当的,但辅大人现在哪敢离开京城,沈默便主动替他担下了这差事。

    在很多人看来,这是次辅大人离开京城这个是非窝躲清静呢。别说,他还真有点这样的想法,自从回京以来,数月时间里,他都一直闷闷不乐,心事重重。眼见着沃野平畴,青葱一片,还真有点逃出樊笼,心旷神怡的轻松。

    中午在昌平县城打尖,略略休整一番,队伍从北门出城,远远就能望见连绵不绝的天寿山,大明朝历代皇陵便坐落在那里。作为掌管军事国防的大学士,沈默自然会用另一种眼光审视这座山……它属于太行余脉,太行山起泽州,蜿蜒绵亘北走千百里山脉不断,至居庸关,万峰矗立回翔盘曲而东,拔地而起为天寿山。这里西通居庸,北通黄花镇,南向昌平州,不仅是陵寝之屏障,实乃京师之北屏。

    沈默不禁有些奇怪,自己心中怎么涌出这些话?转念才意识到,隆庆二年,他陪着隆庆皇帝前来祭祖。当时他借机用这番话启迪皇帝,让隆庆意识到,大明的京城就是边关,天子守国门这句话,绝对不是虚言。百闻不如一见,隆庆皇帝从此以后,便对军事十分重视,听说恢复河套能让大明的边防线远离京城,他便全力支持复套……一晃四年过去了,河套已经恢复,京城不再年年戒严,然而当年主持春季山陵大祭的皇帝,那个从善如流、关心国防的朱载垕,却马上就要入住当年亲自选定的陵寝……山川依旧,人事全非。马车行驶隆庆皇帝曾走过的神路上,沈默不禁合目长叹,倍感凄凉……队伍从伟岸高耸,汉白玉雕砌的石牌坊下经过,便是正式进入了皇家陵地。在这里举目而望,便会现这确实是一块万中无一的上乘吉壤,只见它东、北、西三面群山环绕,南边却开敞无阻,好像一个大庭院。‘院子’尽头,神道左、右有两座小山,东面的形如一条奔越腾挪的苍龙,叫龙山;西面的状似一只伏地警觉的猛虎,叫虎山,龙、虎分列左右,威严地守卫着庭院的大门——大红门。

    这是成祖皇帝迁都北京后,命天下风水大师苦寻数月,最后才相中的万年吉壤。自成祖的长陵之后,仁宗的献陵,宣宗的景陵,英宗的裕陵,孝宗的泰陵,武宗的康陵,以及世宗的永陵,七个后代皇帝的陵寝,分列于长陵左右,永眠在先祖的身边。尚未完工的昭陵,是这山中的第九座皇陵了……过了石牌坊不久,便可看到陵园正门‘大红门’,大门两旁各竖一通石碑,上刻‘官员人等至此下马’字样。凡是前来祭陵的人,包括帝后,都必须从此步入陵园,以示皇陵的无上尊严。

    在昭陵督工的礼部左侍郎王希烈和钦天监夏官孔礼等人,早就率众迎候,众星捧月般把沈默迎进了重兵把守的陵区之中,沿着神道上感恩殿。在感恩殿稍加修整,沈默便要王希烈等人带自己去昭陵工地视察。修建帝王陵寝,是一件比修建皇宫还费力的大工程,当年英宗皇帝的裕陵断断续续修了二十八年,世宗嘉靖皇帝的永陵也修了十一年之久。可以说修陵的度,取决于国库的财力……隆庆皇帝的昭陵,才用了四年多,工程便已近尾声,不知这能不能让先帝在九泉之下,对列祖列宗吹嘘一番……带着种种不足为外人道的情绪,沈默在昭陵中巡视一圈,出来时已经是申牌时分了,回到位于长陵南面的值房,王希烈等人为他准备好了酒宴。沈默却没有食欲,便推说国丧期间,不宜宴饮,便只喝了两碗绿豆汤,吃了几片荷叶饼,就算打了五脏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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