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五一章 对决 (下)-《官居一品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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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老师时常教导我,”王锡爵深思片刻,轻声道;“坚持下去,就有希望。不自量力的冲动,是不负责任的放弃。”

    “你还不了解你的老师。”海瑞摇摇头道:“他心里其实有一团火,在必须找死的时候,他一定不会犹豫。”说着轻叹一声道:“但这世上,也许已经没有值得他找死的事情了,因为有我们这些人,已经替他做了。”

    “这样做的意义何在呢?”王锡爵问道。

    “为了道义。”海瑞沉声道:“年轻时,我觉着‘道义’是很崇高,很神圣,是写在经书上的那些圣人之言。但现在我渐渐明白,所谓‘道义’,其实就是你自己认为正确的事……所以可以每个人的道义都不尽相同,但有一点是相同的,就是看你有没有胆魄去坚持自己的道义,甚至于殉道。”

    “既然认为是正确的事,既然符合你的道义,就要坚持去做,哪怕因此身败名裂又何妨!”烛光将海瑞的身影拉得很高很大,他的声音如黄钟大吕震人心扉:“我今年已经五十五岁了,有一个问题困扰了我四十年,那就是国家出了什么问题?泱泱天朝,地大物博,为何承平百年,小民却无法安居乐业,国事也如蜩如螗。大明这座广厦,眼看到了将倾未倾之时,这到底是为什么?为此我找了很多原因,是严党作乱?是北虏南寇?还是官场**无能?甚至都把矛头都指向了皇帝,上了那道不合时宜、害死先帝的《治安疏》,可是结果如何呢?”

    “现在严党倒了,南寇平息了,北虏大不如前,吏治也几经刷新,虽不说各个清廉,但贪赃枉法、玩忽职守的现象已经不再多见,可为什么国事没有一点起色?百姓依旧水深火热呢?我找来找去,现在就剩下最后一个目标——今天这次清查,也正验证了我的猜想。不知你是作何感想,我看到的知道的就是四个字——触目惊心!”海瑞的怒火越来越盛道:“仅仅一个徐家,仅在松江一府,就占据了四十六万亩之巨!要是彻查下去,还不知会是个什么数字!又岂止一个徐家?整个松江府,有举人四百余名,进士二百余名,做到尚书侍郎的十几人,至于侍郎以下更是不计其数,他们与徐府都是一丘之貉,不过是大小多少的区别而已。”

    “又何止是松江?何止是苏松十府?两京一十三省,一千一百六十九个县,哪里没有这样的国之大盗?!再加上那些皇室宗亲、宫中显宦……这些皆食国家奉养的寄生虫,其兼并之田庄占天下之半皆不纳赋,而小民百姓能耕之田地不及天下之半却要纳天下之税,以供养这些蠹虫!”海瑞紧紧握着双拳,双目喷火道:“无耻之尤的是,这些所谓的官宦士绅,从来都把自己打扮成道德高尚之士,总把责任推给别人,高呼着要限制宗藩,削减皇庄,却从不照照镜子,瞧瞧吃相最难看的是谁?是他们自己!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国家和百姓总是穷困?皇室宗藩、九边之耗只是冰山浮出水面的部分。真正危害最大的,其实是藏在水面之下的,是那些无耻的缙绅士大夫。他们一面肆意兼并、榨取民膏、侵吞国帑,一面以圣人门徒自居,掌握着国家的政权,控制着舆论的导向,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,却将责任全都推到别人身上。这些隐藏在阴影中的大盗不除,国家黎庶就永远喘不过气来,所谓‘致君父为尧舜,免百姓之饥寒’就永远只是一句空话。”海瑞深深望着王锡爵,一字一句道:“他们确实空前强大,但这不是放弃斗争的理由……如果谁都恐惧失败,而不敢与他们为敌的话,那大明朝,就真的完了。”

    “所幸的是,高阁老、沈阁老、张阁老……这些忧国忧民的秉政之臣,没有被可能遭遇的失败吓倒,决心与他们决一死战。这注定是一场实力悬殊、旷日持久的大战,我这个苏松巡抚,也不过是过河小卒而已,想要靠一己之力取得胜利,是根本不可能的。”

    “我会一直站在都公身边的。”王锡爵被海瑞的浩然之气感染了。

    “愚蠢,如果把你也搭上,我们就连未来也输掉了。”海瑞摇头道:“你这次只管在边上静静看着,能看一看这个颠倒黑白的世界,认清了那些道德之士的丑恶嘴脸,就算完成任务了。如果在这之后,你还没丧失信心,那就准备在未来挑起重担吧!”说着他拿起官帽,拍拍王锡爵的肩膀道:“明天把案卷分好类,现在回去睡觉吧。”说完慢慢走了出去。

    在厅堂中立了很久,王锡爵才熄了灯走了出来,院子里寂静无声,只有他一人,抬头仰望,但见今夜无月,只有满天的星斗。

    第二天上午,王锡爵以最高的效率,把三千件诉状分门别类,将统计结果汇报给海瑞道:“三千件诉状中,九成以上都是告乡官夺产者。”想到海瑞昨日所说‘这就是正事’,王锡爵钦佩之余,也十分好奇,为何海瑞预先就知道是这种结果。

    “二十年来,每有百姓讼其夺产,府县官偏听乡宦官绅之言,每每判小民败诉。于是侵占之风愈演愈烈,以至民产渐消,乡官渐富。再后官府甚至不受理此类案件,民亦畏不敢告。于是日积月累,致有今日,事可恨叹。”海瑞淡淡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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